一把松子

奥运后的一连串事件加深了游泳中心对孙先生的戒备，再加上队友反目、教练疏远，无不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，媒体又最爱喜欢搞事的人，孙先生字面意义地撞上了枪口，那以后午夜梦回，他无数次忏悔自己当初狗急跳墙引火上身的愚蠢，所谓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大抵也不过如是了。

……不对，战损比可能早就破1了……

虽然被禁了联络，想想办法还是可以突围的，不过孙先生没试图和朴先生说这些，曾经夸下海口要成为对方的支柱，现在却一团糟地去诉苦，吃相实在太难看。

朴先生近况也不好，赞助商撤资，泳联奖金又不发，为了自掏腰包训练，不得不接各种商业活动支付团队工资，反过来又影响了训练。

即使如此，他也没有联系孙先生。

这两个人，一个在中国、一个在韩国，隔了两个小时飞行里程，却拗到了一起，都憋着一股气，想尽快在下次大赛相遇前整理好自己。

 

其实焦头烂额的还有一个人，张师兄。

本来他成绩下滑，早就是弃子一枚了，在中国虽然不像韩国泳联那样赶尽杀绝，但大半辈子只会游泳，如今没了成绩和名声，说是说各凭本事，哪来什么别的本事？

奥运时国家队各路人马班师赴英，张师兄在家里喝酒撸串看直播，不是没悄悄掉过眼泪，可是再怎么给自己打气，到13年仍无起色，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、考虑接下来的去向了。

他和队里请了长假决定出去走走，临行前又找孙先生喝了顿酒。

游泳中心附近的苍蝇馆子里，孙先生和张师兄要了个小包间，墙的隔音效果很差，大堂的人声和厨房灶头的动静一直往里钻，就是稍微稀薄点。

孙先生给张师兄斟满酒，两个人干了一杯。

上次对饮已是4年前的罗马，师兄初初登顶，师弟尚前途未卜，一眨眼，师弟已是高处不胜寒，师兄在山顶坐了一屁股，转眼又在山脚了。

造物弄人，多好的剧本啊。

师弟问师兄：“你还会回来吗？”

师兄很嫌弃他：“我家在北京，不回来要去哪儿？”

师弟点点头：“你要出去玩多久？”

“不知道，走哪儿算哪儿吧。这么多年奖金攒了点，还没享受过呢。”师兄一扬酒杯，“等回来又是一条好汉！”

师弟也拿起酒杯碰了碰师兄的：“等你回来再喝。”一口闷掉又说，“还要叫上朴先生一起。”

“说到朴，你真不要我给他带个话啥的？”

“不要。”

师兄夹起一筷子菜往嘴里塞，含含糊糊地嘲笑他们：“你们这些小鬼，一个个觉得自己特别硬气，其实特别幼稚。”

“我不管！”幼稚鬼一号说了一半发现烤鸭快没了，急急忙忙开始护食，“诶，你怎么吃这么快，给我留一口啊！”

幼稚鬼二号眼疾手快清了场：“就不留！”

“卧槽！”

“略略略！”

……可以，这很成年人。

一人干掉三瓶啤酒以后，张师兄舌头有点大了，稀里糊涂开始叨叨：“你们两个臭小子，这么多年，没少让我操心。”

“是是是，师兄说的是。”孙先生连连点头做小伏低。

“老子伦敦都没去成，还他妈要给你们俩拿了牌的傻逼传话。”

孙先生选择性认同：“是是是。我傻逼，Park不是。”

“你知道吗，给你送退役申请书的时候，我自己也领了一份。”

孙先生眨眨眼。

“老子不退！”张师兄情绪上来又吹了半瓶，“就不！”

眼看张师兄越来越激动，孙先生想去抢酒瓶的来着，却被喝个半醉的人敏捷地格开了，张师兄半个身子折过去，背对着孙先生干嚎了一嗓子：“等浪够了，老子从头开始！”

完了，喝高了。

孙先生叹了口气，起身绕过饭桌往张师兄那儿走，准备趁其不备抢酒瓶，一路上还不忘哄小孩似的碎碎念：“好好好，从头开始。”

可是等到他在张师兄面前蹲下，一抬头对上师兄的脸却傻了。

张师兄抱着剩下的半瓶酒哭了。

边哭还边叨叨：“从头开始……又不是没从头开始过……”

一瞬间，孙先生突然觉得嘴里特别苦，他想到自己，也想到了朴先生，然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张师兄面前的地上，拎起边上的啤酒对着吹起来。

这小破馆子是游泳队几代人的据点，刚进队的小朋友都会被教练带着来这里吃一顿喝一杯，算是饯行。运动员不像寻常人家孩子，人生目标可以且行且想，他们从极年幼时选定道路就很难回头了，剩下的路是长的，门是窄的，尤其进了国家队，出人头地更是唯一目标，饯行是为了庆祝新旅程的开始，更是为了壮胆。

孙先生和张师兄都来过，十几岁的他们坐在这里时，中国游泳还是一潭死水，教练看每个孩子都觉得是夜幕中的希望，却不想眼前的小鬼真就成了传奇。

至于当年战战兢兢的他们，听着和现在一样的人声和炉灶声，也不会想到接下来的人生会走出怎样波澜壮阔的景象。

多想无用，一路走来，不过是靠着一口气和把帽子扔过墙的偏执。

此刻也是如此。

但行好事，莫问前程。

掉两滴眼泪没什么，擦干了继续走就是了。

tbc